博物馆寻珍录
云山侧、麓湖边的广州艺术博物院,有着广州最丰富的中国书画馆藏之一。当中有这么一张画:淡墨扫出的树干上,立着一只双翼隆起,头颈前伸,眼睛凝神望向前方的黑色雄鹰;鹰身侧及下方,几片红叶如火,团团簇拥。鹰仿佛展翅欲飞,又好像肃立审视,画面呈现一种动而不动、静而不静的平衡感。高树秋浓,虽只两三枝条,数十叶片,却给人以鹰立于千仞峰巅,雄视大地的恢宏气象。
这幅画就是一代大家高剑父的《枫鹰图》,是一件堪写入中国花鸟画史的杰作。
文/图:广州日报全媒体记者 卜松竹
糅合中西 艺术效果强烈
要说清楚高剑父的这件作品,不能不说他掀起的美术界变革之风;要明晓这一变革,则必须了解他的艺术生涯。
高剑父(1879—1951),名崙,号爵廷。1879年10月12日生于广东省番禺县(今属广州),1951年6月22日卒于中国澳门。高剑父的祖父高瑞彩,父亲高保样均擅医学、武术,亦能书画。但他不幸父母早逝,家境寒微。12岁便到族叔开的黄埔小药店当学徒。1893年高剑父得举人出身的族叔高子元向居廉推荐,准予免费学画,成了居廉的弟子。据史料及时人记载可知,高剑父得同学伍德彝之助,借住于河南伍家花园内的水榭。伍家花园是十三行豪商伍秉鉴家族所建的私家园林。伍家以商起家,之后重视文化修养,园中收藏了许多历代名画、碑帖,亦是城中文人雅士及四方学人在广州的重要雅集、聚会之所。借此便利,大大扩宽了高剑父的眼界。
1903年,高剑父转学澳门格致书院,通过法国人麦拉,他接受了西方素描技法的训练。第二年,他返回广州,在述善小学堂任国画教师。此时,他吸收了居廉、石涛和八大山人的传统笔法,又受到西洋绘画风格的影响,兼有中西方的艺术思维。他的同事、日本汉画家山本梅崖赞赏他的天赋和努力,于是劝他到日本留学深造,并教他日语。1906年,他终于远赴日本东京学画。在日期间,高剑父先后加入“白马会”“太平洋画会”等多个美术组织,与名画家竹内栖凤等相识,深受日本画的影响。
有学者指出,早在19世纪80年代,以狩野芳崖为代表的新日本画运动,就尝试引进日本画所缺乏的西洋透视法、明暗法,开启了日洋融合之门,并终在横山大观、菱田春草等“激进派”手中得以最终完成,1900年前后得到日本画坛的普遍认可。这种变革,刚好被中国留日美术生亲见亲历。其具体的融合方法更为他们提供了直接的参照。具体来说,“二高一陈”在“二居”画法的底子上,消化融入了文艺复兴以来西方的透视学、光影法、解剖知识、质感、量感,吸收日本画的善于渲染和色彩表现等优点,终得大成。从《枫鹰图》中,可见画家将传统花鸟画的勾填法和墨笔写意法,与引入的日画、西画因素糅合,造成的强烈艺术效果。
变革精神 也与革命思想相关
根据广州艺博院的藏品记录,可让我们知晓这些画上一些比较容易被忽视的细节。例如,画款识:“落日平原散鸟群,西风爽气动秋雯。江边老树身如铁,独立槎枒一欠伸。剑父”。印章:“剑父不死(白文方印);高仑之玺(白文方印);乱画哀乱世也(朱文扁方印);之光所藏(白文长方印)”。通过这些文字,除了可以获知此画收藏流转的一些情况,更能明白画家在创作时的心绪。
高剑父画艺大成的年代,正好是清朝风雨飘摇的末季。这位热血满腔、雄健昂扬的艺术家,革新精神远不止在美术领域。20世纪初,高剑父就在上海创办《真相画报》和审美书馆,既进行艺术革命思想的传播,也试图以艺术革新附翼社会革命。他提出的现代国画三项原则中,第一条就是为时代,为大众,为人生。他说:“今天的艺术,不是什么闲情逸致,来消永日的娱乐品,却成了表现思想的媒介。它是有其主动的、积极的、领导的作用。它暴露了人类社会的黑暗,歌颂着人类社会伟大的光明事迹,它是负起改造人心的责任,而更积极地指示了人生正确的道路。”
1909年的广州“河南”,鳌洲外街担竿巷,一家新的裱画店开张了,店名为“守真阁”;同年不久,又是广州河南,保安社附近,多了一座“美术瓷窑”;附近,还挂着“博物商会”的招牌,号称是日本人办的。这一系列在“艺术”名下的设施,其实都是高剑父为革命工作而打起的幌子。“守真阁”是同盟会广州分会的总机关,负责人就是高剑父;“美术瓷窑”是真窑,不过不装瓷器,装炸弹和武器,负责人还是高剑父。
1908年左右,高剑父第二次东渡日本进修美术,在遇到异国艺术的同时,也遇上了革命思想,1906年,高剑父加入同盟会,1908年来广州,翌年,任同盟会广州分会主盟人。那一时期,高剑父所辖的革命机构,无一被破坏,会员无一被捕。故而同盟会人都称高剑父为小诸葛。1911年4月27日,碧血黄花之夜,他跳上广州城头,扔下重磅火器;武昌首义不久,他亲制炸弹,帮助战友李沛基炸死不可一世的将军凤山。他曾反清,也曾倒袁。做革命,他是果敢的革命家;做艺术,便是开山的艺术家。所谓“乱画哀乱世”,正是在那内忧外患的动荡年代中,一个有着高远追求的艺术家、行动家,决意以变革精神,荡涤黑暗,呼唤曙光的情感宣泄。
木必有本 天赋之外还有生活
实际上,对于鹰的杰出表现,常体现在时代巨大变动或人生跌宕不平之中。广东历史上以绘鹰知名者,有林良,有张穆。林良身为锦衣卫高官,自入仕途,便在汹涌的时事漩涡中旋转;张穆是抗清失败、退隐山林的明朝遗民,有心杀敌,无力回天,他笔下的鹰,看上去自带一股不平气。如果我们将目光投到美术圈外,会发现在屈原、杜甫那里,也能读到对鹰的高扬的歌颂。这和他们的人生境遇是密切相关的。
位于广州海珠区的十香园,是美术史上一处很重要的遗迹。高剑父和陈树人都曾师从这里的主人之一居廉,从他那里承袭了传统没骨写生的技法,高奇峰则跟随高剑父接触到这一路。但不可忽视的一点是,高剑父通过师兄伍德彝的家藏和关系,饱览了广东几大收藏家的珍藏,之后“遂不满足于居师之法,谋变通之道”。故而,我们不能简单地将高剑父在十香园的研习视作岭南画派的起源。但从大的角度讲,没骨写生可以归入表现形似的艺术系统里,是以形写神,对于融会写实的东洋、西洋美术,自然也就容易些。相对地,元明清以来影响甚巨的文人画,则是另一个讲求以笔墨表现神似的写意系统。
还有研究者认为,岭南地域的写生传统,与中原等其他地区又有不同,似乎更着重于生活化的意涵。这也许与商业传统带来的务实传统和平民视角有关系。高剑父当年进行了大量的动植物写生,画昆虫都经过严格的铅笔打稿。他对学生们说:“历代名家无不着重写生,所谓师法自然,累积经验,融会而达写‘意’之境界,所以写生是以实际结合理论。”
《枫鹰图》中,鹰的羽毛刚柔相济,树干质感则类似山石,这种处理手法上的变化,使毛羽显得极有光泽,益发衬托出鹰的生机与活力。这件作品,画面简洁、干净,却有绵绵无尽之感。如果有机会到艺博院去参观,请一定不要错过这件作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