米丽宏
有个写诗的朋友,对我说:春天有三件大事---看花,写诗,读古书。
花和诗轻盈,优美,是春天理所当然的产物。读古书呢,便如“对美人,读佛书”吧,清简幽涩的古书文字,阅读时,须沉进去。也许,春天的亢奋、躁动会被这种沉潜的阅读安抚、熨平,化成鞭辟入里的思考。
一卷古书在手,不管竖排还是横排,单那古风古意,便可畅人怀抱。临窗而吟,恰如凭栏怀古;灯下慢读,正是追源而溯。先贤士人留给后世的古籍,如茫茫森林,浩渺苍幽。探索其间,流连徘徊,点头、摇头,窃笑、私语,暗喜、伤心,气愤、安慰,血沸、血凉,真是陶陶然不眠,熏熏然忘忧。
诵《古诗十九首》,也诵《诗经》,咀嚼之间,口颊生香。它们不拗口,不错采,不雕镂,文温以丽,意悲而远,惊心动魄。“思君令人老,岁月忽已晚”“人生忽如寄,寿无金石固”。这朴素厚重的情思,于当代的漂浮人生,已然承受不起。而一个“忽”字,实在是一字千金的真实,令人慨叹人生的短促、情思的厚朴。
那2500字的《离骚》,不妨拿来做晨读吟诵的“点心”。每天吟诵几句,拈其葳蕤词采,感其入骨深情。香草幽花,婉转绰约,于曦光朦胧的阳台上,读来,大珠小珠,叮叮咚咚,濡染着你,也激荡着你。
三读《离骚》,已然十年。它是我打开一天烟火日常的清丽序曲。其间,个人的生活变迁,不免印证反照于这三百多诗句。《史记》里曾说,屈原明于治乱,娴于辞令。然而,我看他,处世态度不免过于刚烈芳洁,不似权宦,更多是浪漫诗人:想象力丰富,情感强烈细腻,过于理想化;因此他做不得政治家。真正的权力核心,没有不争斗和耍
手腕的。在那局势动荡、鸡鸣不已,国与国之间关系复杂诡谲的年代,一个政治家,只有韬光养晦、藏污纳垢,处乱不惊,善于权变和妥协,才有可能做一番事业。以诗人的高洁浪漫、激烈刚正,去对抗政治权谋,真如白瓷击石,一地破碎。
《唐诗三百首》,算得人生启蒙。林庚先生说:唐人的生活是以少年人的心情作为它的骨干。古今相通的人性、人心、人情,自然之美与精神之美,现实的生活与梦想的生活,永远新鲜,永远感性。
床前明月光,疑是地上霜。唐诗流传之广,几成民间的口头语。一生好入名山游,它又是多少人行囊里必备的宝卷。旅途上默念,客栈里轻吟,无以言说时,它替我们抒发;思念故土时,它是乡愁的慰藉。
你也可以猎奇般读读那些野乘稗史,或恐或悲,或仙或怪,或幽或奇。一只狐狸或大龟,一次偶遇或错失,所遇者皆神迹,所得者皆天赐,所闻者皆含暗示。还有,一条彩虹的适时出现,一声霹雳的突然炸响,一只白鸟降落于清晨的屋顶,一片云彩追过来静泊于行走者的头顶……都是带着天界的巨大暗示的心灵事件。野史里,遍地神话。神圣感、神秘感、永恒感,弥散在字里行间,《博异志》《金华子》《甘泽谣》《独异志》《穆天子传》《山海经》《搜神记》《燕丹子》《纂异记》《录异记》《夷坚志》《聊斋志异》《阅微草堂笔记》……无不测鬼神之情状,发人间之幽微,托狐鬼以抒己见。隽思妙语,时足解颐;间杂考辨,亦有灼见。
我读东方朔的《神异经》,只觉诡异骇人,更喜人。喜人的是,古人夸张起来,憨厚质朴蛮可爱。《神异经》九章书,皆想落天外。譬如,说树高,五十丈、八十丈、三千丈;说蚕茧大,一只蚕茧可以缫丝一斤;说人之巨,两脚之间千里之远,腹围一千六百里;说枣之大,直径五尺;说有人以鬼为食,早上吞鬼三千,晚上吃鬼三百。
它们记录了人与万物相互凝视、相互认领的稚拙,像张三李四说大话。灯下读来,只觉一团浪漫意蕴。好看。小史好看,如珠如玉,如小鲜。虚虚实实间,枯瘦文字一点点浸润为丰腴感受,这是今天意到笔到、一览无余的语言模式,所达不到的阅读快感。
读《史记》,常常,耳中鼓角争鸣、鸣镝破空,有时又满眼荒城古道、烽火边城。司马迁一支椽笔,将黄帝到汉武三千年岁月挫于笔端,将古时自然情况、社会伦理、政治制度、经济生活,一一展现。究天人之际,通古今之变。一百三十篇,百篇百面。《秦始皇本纪》和《武帝本纪》风格有所差异,《酷吏列传》和《孔子世家》又各有千秋。这是一扇观望远古的窗,也是一座通向过往的桥。
几千年往事,挥手云烟,它会启发我们思考:我在哪里?我在什么样的时代?沿着历史发展的方向,我们将向何方?
古书落落,读不完;但急什么呢?读一卷有一卷的收获,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。沉下来,保持足够的热情;如琢如磨,便愈觉它如珠如玉。正如作家胡竹峰说,古书中好文字,有诗文气、经史气、珠玉气、青铜气、露珠气、云雾气、秋霜气、冰雪气、山林气、泥土气、湖水气、江河气……
言精矍,意丰满。每一个字,每一句话后面,都悠悠浮荡着烟云山岚,也隐含着先人的志趣情思。虽然,在眼下,古书大多已流入冷门书的范畴,但创造条件读一读吧:读一读文字间的天地气象,读一读古人的着实认真。风光流转,平凡朴素,日常细节中显示着生活的正大严谨。山河大地,逶逶蛇蛇,一草一木一城池的兴废,愈衬得人时无尽,人世悠远。
深夜闭门读古书,不觉窗外已春深。看几千年烟岚染纸,思古今朝代兴替,你的头脑里,便有了层峦隐现,你的胸中,便立起了大美丘山。
你极长又极短的生命,便生出了幽然深秀的趣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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